第三百十一章 河间(二十)

孤独麦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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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0吨级内河小火轮吃力地航行在浩浩汤汤的巴拉那河河面上,已经做了《真理报》十多年总编,门生遍布国内各大报纸、杂志、书籍出版社的黎达彦站在前甲板上,打算做退休前最后一次重大采访活动——一项见证土地移交的外事活动。

    做完这次,以后这些比较耗费体力和精力的采访活动,基本上就由他的学生们去做了,他们年富力强,正是做事业的大好年华。而他黎达彦呢,为《真理报》工作了半辈子、为元老们鼓吹了半辈子的他,今后就可以慢慢退居二线了,这也是更好地为年轻人铺路。当然该给他的待遇和地位一点都不会少,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他和很多大人物们“谈笑风生”过,这人脉自是不一般。

    “国家发展至今快三十七年了,已经有了快200万人口(截止1667年7月,据全国最新的人口统计和估算,华夏东岸共和国本土总人口数已经达到了198.54万人,非国民的数量也继续膨胀到了26.1万人,人口规模已不可小觑),生产出来的商品数量也越来越多。公路、铁路、码头、运河等基础设施的里程也越来越大,贸易发达、商品繁荣、节奏飞快,整个国家的性质已渐渐与旧大陆国家有了很大的区别。”迎风站立的黎达彦说到这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朝自己的学生们温和地笑着说道:“但国内很多人——包括不少新闻记者——声称农业仍然是我国最大的行业。这种论调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正确的,因为直到去年,农业还是我国人口最大的一个主要社会经济集团的标签,没有任何一个行业——如纺织、钢铁、建筑、航运、煤炭、木材、机械制造等——其从业人口超过农业,甚至就连接近都是一种奢望。全社会七成以上的人口和农业相关,一半以上的成年男子是直接的谷物种植业者,其他的也多为菜圃园主、水果栽培业者、农场主、牧民或农机维修工人,这样一个庞大的人口、经济和社会集团,其从事的行业被定义为本国第一大行业,确实没什么问题,也是实至名归的……”

    总体上来说,在华夏东岸共和国这样一个体制内,情况差不多如黎达彦所说的那样,或出于经济因素、或出于传统习惯、或出于政策引导,每年巨量的新增人口投身农业,确实是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也确实是人们所乐意看到的事情。

    在这个国家的主流意识中,农业集团是应当最受到照顾和重视的,因为他们能生产国民生活所必需的小麦、水果、蔬菜、食糖等产品;农业和工商业的平衡也是必需的,食品自给在东岸这样一个四不靠的国家尤其重要(虽然这压力不大,因为潘帕斯草原有着无数的野牛等着你去抓),像联合省那样农产品产出养不活百分之一的本国国民的畸形经济模式,在东岸也是被严厉禁止的。

    “现在一些大城市——如东方县、青岛县、平安县、镇海县等地——的农业种植有日渐退化的趋势,而且即便存留下来的一些农业,也受到了商业经济因素的影响,愿意经营农业的人呈下降趋势。毫无疑问,在大城市或工业区,由于我们医疗条件的改善和经济的发展,已经产生了生命和粮食的竞赛,但当地种植粮食的意愿仍不是很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国家——至少是某些地区——已经不再具备一个农业国家的特征了,特别是早期设立的那大约十个县份、数十万人口,其中从事工商业的比例相当之高,且其总人数超过旧大陆许多国家,这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力量源泉。”黎达彦又说道:“所以,现在粮食种植的重心开始向外转移了,尤其是诸如河间这样的新拓之地。其实,这些农业种植区本来应该逐步向上述大城市周边转移的,无奈地方上得不到足够的公地分配指标,这耕地面积自然也就上不去了。可以说,出现这种情况也有政策方面的因素,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口密度实在太低了,政府需要人为调控国民们拓荒实边。这看起来很不近人情,但却是必须、是百年大计。”

    黎达彦说完这些,就没再说什么了,而是微笑着看着他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随着交通与通讯事业的发展,以及与海外地区愈来愈紧密的联系,现在的国家和三十多年前却是大不一样了,这在农业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

    比如,拉普拉塔越来越成为东岸的最主要鲜肉来源地,草原上无数游荡着的野牛本西班牙人捕获(现在东岸人自己越境捕的也不少),然后粗粗加工后(有的甚至不加工,直接卖活牛)被运输至东岸进行销售——腌牛肉在肉类进口中占了支配地位,其进口所值比东岸进口或自产的牛、羊、猪、鹿、鸵鸟、鳄鱼、骆马等加起来还要多——关税保护在这上面荡然无存,东岸国内肉价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大熊市,已迫使越来越多的农民(三茬轮作制度需要养殖不少牲畜)转而养殖奶牛、猪等卖的上价又能产生大量粪便肥田的牲畜,也是相当之不容易,同时也让农民们进一步意识到了商品化农业给他们带来的改变——有时候并不都是什么好事。

    庆幸的是,转而饲养奶牛的农户们的效益还不错。牛奶这种商品几乎不受任何外来降价压力的影响,而且随着人口和国民消费能力的增长,市场需求也在日益增长,这从国内多家医院与农户们签订的收购合同上就能看得出来,这多多少少给农民们找补回来了一些收益。而农民们的收益维持住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最庞大的中产季节群体的收益维持住了,这无论对于商业还是工业的发展都是大有裨益的,因为这些人就是最大的消费人群。

    小火轮在众人的谈笑声中缓缓停靠在了保塞县——一个新成立的县份,下辖保塞镇、大宁乡、宁塞乡三个定居点,是为全国第67个县级行政单位——唯一的港口保塞港,一个位于保塞河(即帕翁河)与巴拉那河交汇处的河港城市。

    码头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人,多拥挤在几座砖石砌造的永久建筑物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乐队正在调试乐器,几位道士在信徒的簇拥下给众人讲解经义难题,一些非国民劳务工模样的人正在搭着一个高高的主席台。当然那里最惹眼的仍然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守备队士兵,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并将主席台前围出一片空地来,以给一些看起来颇有来头的人隔出空间。

    “参加河间地区交割仪式的双方官员都在那里了。”黎达彦透过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前方,然后笃定地说道:“我们现在就过去吧,一些老朋友我也好久没见到了呢。”

    黎达彦所谓的老朋友是前外交界元老许信。此君之前刚刚从蛟河地区行署专员的职务上卸任,不过已经六七十岁的他身体却仍颇为康健,闲居首都时也坐不住,经常去一些老朋友家里走动走动,人脉关系自不必说。

    这次东岸履行军事同盟密约中的义务,出兵进攻法兰西王国帮助西班牙,自然也是要收取报酬的了,而这报酬便是河间及布埃诺河以南的智利中央谷地。关于这一点,西班牙人也是一再确认的,且这会命令已经传递到了秘鲁总督和拉普拉塔将军这边,河间地区的正式移交就在今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也是一个极为荣耀的时刻。许信作为东岸方的代表,马上将在土地交割的文件上署名,这说起来也是名留青史之事,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由此也可看出,许信这个已经退休的外交元老能被派来参加这种仪式,确实是中央对他的奖励、对他多年来工作的认可,当然也从侧面说明他人缘非常好,影响力大,不然这种抢破头的好事哪轮得到他来!

    黎达彦今天带着一干社里的骨干来到保塞县,自然也是为了采访这个重大的历史时刻了。开疆拓土总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也是值得铭记的大事,他在职业生涯的末期出来露个脸,活动活动,将来也是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这对如今这个年纪的他来说,诱惑力无疑是非常大的。

    许信还是记得黎达彦这个老朋友的,毕竟作为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头号笔杆子、御用文人、第一鼓吹手,黎达彦还是时常出入各部委乃至政务院、执委会大院的,与执掌外交、贸易系统多年的许信也是时常得见,双方的关系也是维持得非常不错——当然这也是黎达彦多年来曲意奉承、小心谨慎的成果。

    许某人对黎达彦的到来非常高兴,两人站在一边叙了好久的旧,直到工作人员提醒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且西班牙人的代表已经脸色不善之后,这才适时结束了交谈,正式开始了土地交割的程序。

    交割的程序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一同客套废话,然后双方审阅由汉语、西班牙语写就的文件,无误后签字、换约,交割完毕,就这几个步骤!大概是西班牙王国的代表觉得脸上无光的缘故,又或者是他们本就知道河间地区早让东岸人越境垦殖渗透得不成样,因此他们很快就完成了整个仪式,并且全程冷着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钱似的。

    许信没在意对方的态度,在同样飞快地签完字并与西班牙人换约完毕后,他又花了一些时间配合画师们将这个历史性时刻用画笔记录下来,然后才走到一边,与黎达彦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中央将土地交割仪式定个河间新成立的保塞县,其中意味其实也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河间地区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移民重点地区之一。随着本土东部沿海老工业区、商业区农业的日渐衰败和人口的日渐增长,河间地区这种拿了大量公地分配指标的边疆地区,未来将迎来一个大发展时期,尤其是对农业来说更是如此。”

    黎达彦明白许信这话的意思,其实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在工商业较为发达的东部沿海县份,人们越来越倾向于从事收入较高的工商业,而不是收入多年来几乎没什么实际上涨的种植业。黎达彦多年前也曾经经常去乡下采访,当年农民们总是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田里伺候庄稼,妻子和女儿也要喂养牲畜、打扫牲畜栏里的粪便,有时候甚至为了让家里有充足的劳动力还不让孩子去数公里外的小学读书,由此可见一斑。

    但在国家发展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样的人已越来越少了,因为谁都明白孩子如果是个文盲的话,那么他将找不到什么高收入的工作。再加上肉类乃至谷物价格的下跌,很多原本种植小麦的土地被改种蔬菜、水果、大麦、亚麻等经济作物,农民们——至少是第二代成长起来的年轻农民——越来越难以安分地守住自己的份地,他们纷纷跑到城市中试图找一份较高收入的工作,就成了这个年代越来越流行的一种行为。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至少在东岸经济最发达、历史最悠久、人口最多的东部沿海县份,耕地的实际增长面积其实是较为缓慢的,或者说跟不上人口增长的幅度,东岸的农业区已在经济和政策的双重作用下,越来越向外围——或者说边疆区——延伸,尤其是在交通条件大发展使得商品运费低廉得无以复加的当下。

    “谷物和肉类价格的下跌,已经对东部沿海县份的农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不得不结成更高效、更紧密的合作社来对抗无情的市场,并停止了部分道路、建筑和排水工程,清淤水渠、河道的工作也不那么积极了,在使用肥料方面也日益节俭,但农业机械化的程度却有所提高。”许信最后总结道:“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人们的生活已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未来东岸的农业产出,我看主要还是得指望如河间这样条件得天独厚的新拓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