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9章 私见

刹时红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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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日常朝结束,贺烨收到贺湛递送直呈的奏文,他心急阅看,这日未召殿议,却留意见自从沈务汖事件后,受他允准在家休养的陆离今日竟现身朝议,贺烨并不知陆离是否另有要事奏商,已便特意嘱令江迂会后召见,当陆离入内时,贺烨已经粗略一阅奏文,他照旧示意陆离勿需拘礼,赐座近前。

    眉锋微蹙,陛下这神色看上去便不怎么顺心,但仍不忘关注陆离的气色,偏又颇有些嫌弃的口吻:“绚之病情,难御此严寒季候,朕特许你告休长假,眼看今日天将欲雪,最是一季风饕霜虐时分,你怎么入宫来了?”

    陆离甚感君王的关怀之情,也就不计较那表面上不满挑剔的语气,应道:“正因预感将有连日风雪,才趁大雪未降之时入宫,臣今日,欲请圣上允准一件私事。”另外还有要事相奏,但这话未及出口。

    却听天子道:“你那件私事先且不提,看看澄台这封奏报。”

    贺烨便把奏文一合,交江迂转递陆离。

    ……

    陆离微一挑眉,暗道“也罢”,默默收回早前的感激之情——天子那句关怀,原为敷衍应酬,虽不至于当真嫌弃他来叨扰,可显然心不在焉,也不知十四郎在江南富庶之地,变法而言至关重要的区域,手持尚方宝剑,有没翻江倒海闹得不可收拾,看陛下如此不悦的神情,大约未获旗开得胜?

    他一边看奏文,一边便听天子抱怨:“贺澄台,还真是狂妄敢为,将两州刺史首级斩落,他是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又一口气把二、三十个官员下狱,仍不罢休,说弹劾不法奏文随后还将送至,他可知道,这段时间他大杀四方,造成多少职位空缺?朝堂弹劾他跋扈擅权之奏章,堆满御案,就连宇文盛,听说连祖坟都被人扒了,舆情纷扰,称国有权臣专横暴戾,造成天地祖宗不容,就差没指着鼻子斥朕信任奸歹,放纵宠臣排除异己。”

    陆离看完奏报,听完抱怨,大觉无语。

    是谁逼着贺澄台披荆斩棘大杀四方务必保证新政真正得以贯彻实施来着?难道陛下起初真没料想这场战争会如此惨烈?

    可他当然不能沉默,必须要为贺湛辩护:“太后部署齐端案,可视为正式应战,自然不会因唐崇董服诛,便偃旗息鼓。况历来改制,必然会损害部分群体利益,若非小民,便即豪贵。如圣上推行之法,便是利于社稷却有损豪绅。又往往贯彻执行者,更与豪贵密切,而自英宗时起,官制实多弊谬,以致官员多为结党营私之辈,鲜见清廉公允之士,若巡使畏缩于攻讦,如何保障切实推广善政,夺豪霸贪占之财,还利布衣贫民?”

    法令的推广,关键在于官员的执行,说到底取决于人治,被贺湛动用天子授剑斩首的那两个州官,均犯篡改政令包庇豪霸,变本加厉欺霸平民的恶罪,意图自然是激发民愤,抵抗新政,使原本有利社稷的法令成为千夫所指的暴/政,造成变法不了了之。

    贺湛若不使用雷霆铁腕加以震慑,平民怎么会相信朝廷当真痛下决心打击贪官恶霸?他们非但不会因为新政获益,处境越发雪上加霜,且举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便会暴力抗法以求生机。

    朝廷病久,改制必须动刀,才能剜除毒疮,当年仅是太原试行新政,也不曾一帆风顺,更何况这回伤及的,可是更大更多的利益集团。

    天子曾经亲历艰辛,怎能心怀饶幸,认为眼下的改制能够畅通无阻?竟埋怨贺湛跋扈擅权!

    陆离不由满怀忧虑,强忍着不出悲愤之辞,相对委婉地抗辩:“据贺巡使奏报,虽用特权杀决州官,然到底未让暴乱四起,如今江渐多地,民众皆知新政法令益处,故赞从于圣令,臣以为,局势大利改制,故圣上应当对贺巡使尽职之行,加以恩许。”

    “我又没说真会听信毁谤,治罪澄台。”贺烨没好气地说道:“只不过疑惑皇后素来倾向与人为善,怎么澄台坚持却是另类风格。”

    陆离:……

    好吧,他这段时间力不从心,虽听闻一些流言,也没想着去证实,而且不以为然,当成无稽之谈,可看这情形,陛下还当真在与十一娘闹矛盾,只无辜的贺湛,远在江南竟也中了流矢。

    贺烨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见陆离缄口不语,恼羞成怒道:“我就不能抱怨几句了?此处又没外人!”

    “雷霆雨露尽为君恩,莫说抱怨,圣上便是降罪,微臣也只好身领。”

    这下换贺烨无言以对了,君臣之间开启大眼瞪小眼的模式,唯一的“闲杂”江迂只好淌着冷汗打圆场,先是咳了两声,又无比浮夸地跪下来请罪:“寒凉季候,老奴路上喝了几口冷风,竟亦觉得不支。”

    可怜的江大监,只好用这方式委婉提醒天子——薛侍郎病弱,往常圣上可都甚是体谅,如今到最最寒冷的季候,有事说事,没事不如早些放薛侍郎回去。

    “绚之那件私事,这时说来也罢。”皇帝陛下终于没再闹脾气。

    “臣请圣上,允臣面见皇后。”

    一听这话,江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头哀嚎一片:薛侍郎久不入宫,大约不知天子心里那根死结,最近紫宸殿里,连他都不敢提起“皇后”二字,薛侍郎也真是,一贯都深知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竟公然提请私见皇后,这岂不是火上浇油?

    江迂忍不住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暗暗窥量皇帝的神情,好在是虽见陛下似有疑虑之色,到底没有因此龙颜震怒,反而飞快掩饰好情绪,点了点头,一句没有多问,答应召传皇后前来紫宸殿。

    忠心耿耿的江大监简直难掩欣喜之情!

    皇帝陛下这边,终于有了“破冰”的迹象,他不由得又生猜疑:看来薛侍郎这段时日虽在家中休养,也并非完全不问世事,应是意识到帝后之间的僵持,但愿薛侍郎能够劝服蓬莱殿那位主子,促成帝后和好如初。

    怀此美好愿望,江大监自然不遗余力,当见天子首肯,一句废话没有便运步如飞,亲自去请皇后驾临。

    十一娘问明竟是陆离开口请求贺烨,要与她私见,心中也直犯狐疑,因为这大有别于陆离的一贯作风,论说来,就算有何要事要与她密商,也不会如此直接,会通过碧奴代转。

    于是待十一娘到了紫宸殿,由江迂在前引领,行至一处颇为僻静的馆舍,她便特意打量陆离的气色,只见他虽说更加消瘦,然目中有神,并未现疲劳病态,才略减担忧之情,仍关注了几句身体情形。

    陆离也照常只道“还好”。

    馆舍之外,未植松梅,只有疏疏几管楠竹,傍伴假石染霜,往那悄闭的窗扉,依稀留映柯影,窗外天光晦暗,窗内烛色晃沉,纵是依窗而坐,却也不觉风冷,一室的静谧,让陆离稍觉恍惚,仿佛此处并非深宫,他们都回到了年少时的光阴,天将欲雪,烹茶待赏,他不是病骨支离,她也不是郁郁寡欢。

    是的,虽十一娘已经极尽掩饰,可熟悉的人,从那眉梢眼角,只言片语,仍能捕捉那微小的,几近于无的愁闷。

    往事毕竟不可追,他们背离过去已经都太远了。

    此处无茶,亦无酒,有的只是一室灯火,对坐两人。

    十一娘甚至不知,陆离已经久不朝见,这段时间因为与贺烨紧张的关系,她必须更加谨慎。

    陆离也无意提起自己的病情,只道:“圣上怕我劳累,眼见渐更严寒,特允春暖之前,告假休养,在此之前,因几句要紧话,需要叮嘱十一妹,方才借此深宫馆舍,恳求私下交谈。”

    毕竟是在宫中,再怎么僻静,也得堤防隔墙有耳,陆离可以不称“皇后”,然也不敢直称“五妹”了。

    他心里有太多不舍,此时却无法启齿。

    甚至连贪念的目光,都必须强忍着,又分明经过这么多年,原本认为已经习惯,可今日此刻,才懂依然艰难。

    “端婕妤受宠之事,我有所耳闻,但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明白十一妹真正坚持,我相信你自有分寸,故而并不信那些传言,但今日一见,才知十一妹你,未必便不在意。”

    面对陆离,十一娘此时心情更加复杂,但她没有办法欺骗隔案而坐的人,没有办法再欺骗,那双清澈如昔却洞明一切的眼睛。

    她垂眸,乌长的睫毛像一面帘挡,遮掩了刹那之间,那无法言表的,更加沉郁,更加复杂,更加迷茫的心事。

    她是动情了。

    陆离心中洞明,他也不能抑制此时忽生的,悲重的情绪,但很快,又觉豁然开朗。

    这样也好,很多事他注定无法完成,可至少有这么一件,能让他如释重负。

    “圣上值得十一妹如此相待。”陆离微笑:“所以,十一妹莫要胆怯,如你当初选择这条道路时,今后也当同样坚定,一往无前就好了,大可不必瞻前顾后,十一妹,你并非执迷于回报,为何,就不能再放胆一回?”